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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八章 宛在水中央

  “生活”這種事情……是沒有的。

  一直以來,一直以來。

  都是在往前走,都是在修行。肩負萬萬鈞,焉能有一步停頓?

  他怕自己停下來……就再也沒有力氣繼續了。

  唯有在親友面前,才能有短暫的放松。

  唯有這一次在齊國做出了忠于本心的決定,在云國休憩了身心,方有來楚國后的那一點通透在。

  說到獨屬于自己的快樂,這實在是一個不太容易展開的話題。

  李龍川將門之后,第一愛兵法,第二愛弓馬,其次愛“松弦”。

  晏撫事事以家族為重,個人雅致的喜好有很多,衣食住行,都吹毛求疵。

  重玄勝吃喝玩樂,好像什么都喜歡,什么都玩得轉,只是他把心思藏在那張笑瞇瞇的肥臉下,誰也看不穿。

  許象乾喜歡占小便宜,蹭飯蹭酒蹭茶蹭青樓什么都能蹭……

  每個人的癖好,歡喜,朋友間相處久了,總是能知道一些。

  但若要問姜望喜歡什么,有什么愛好。

  他其實想不起來。

  他好像是沒有什么喜好的。

  但他不是天生如此。

  左光殊說,要有自己的生活,要有獨屬于自己的快樂,誠然是充滿善意的話語,也未免飄忽了些,落不到實處。

  有些看起來簡單尋常的東西,是多少人拼了性命也求不得的。

  販夫走卒,三更眠,五更起,從早忙到晚,血汗所得,不過堪堪果腹。他們難道不想快樂,沒有向往的生活?

  可僅僅是那個“生”字,有時候僅僅是“生存”,就已經讓人停不下來,無法喘息。

  左光殊生而顯貴,又被保護得很好,善意也是富貴的。是理想的陽光照在華麗的府邸,一切都很光鮮……

  是觸摸不到傷痛的。

  但是看著眼前這一雙明亮的眸子,

  姜望還是笑了起來,笑得整張臉上,每一個肌肉紋理都在快樂。

  無論如何,在這個世界上,一份純凈的關心,一種善意的期許,都是可以溫暖人心的光焰,不是么?

  嘣!

  他抬手給了這華服少年一個腦瓜崩,笑罵道:“說什么呢,姜大哥怎么就讓你失望了?問問你自己,你現在知不知道真相嘛?知不知道嘛!?你再看看咱們這個陣容……”

  他大手揮了一圈,一副‘你看看這江山’的姿態,豪氣干云:“夠不夠橫掃山海境的?”

  “別覺得姜大哥在跟你吹牛,都實現了不是嗎?”姜爵爺擲地有聲:“事實勝于雄辯!”

  閱歷豐富的姜爵爺,本想趁機給初出茅廬的少年上一課。

  他從來不是什么好為人師者,但對于左光殊這種格外親近的小弟,姜安安這種心尖上的摯親,他也無法免俗,總是想要傳授一些自己的人生經驗,給出自己“過來人”的語重心長。

  他踩過的坑,不想他們再踩。他犯過的錯,不想他們再犯。他吃過的苦,不想他們再吃。

  只是沒想到,反過來讓這小子上了一課。

  左光殊知道他的疲憊,清楚他的努力,捕捉到了他的迷茫。

  這一點茫然不是今日才有。

  昔日天下污魔,惡名傳世,他當然也想過,我何其無辜!

  一路行于世間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。

  莊高羨勵精圖治,杜如晦深謀遠慮,董阿為國盡忠……

  方鵬舉不能辜負父母的期許,鄭商鳴要做庸才的努力,方鶴翎是逼不得已的選擇……

  趙玄陽難違師命,崔杼張詠為理想獻身……

  他只是一個剛滿二十的年輕人。

  他當然也迷茫過。

  到底什么是對,什么是錯?

  有赤心照明鏡,可塵埃復塵埃。

  這些迷思過去有,今日有,以后還會出現。

  人在世間,不可能纖塵不染。

  但就像左光殊所請求的那樣——

  做讓自己覺得自在的選擇,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。

  如此便夠了。

  一生行事,何須在意世人評價?

  世間有謗我、欺我、辱我、笑我、輕我、賤我、惡我、騙我者,我不原諒。

  但我也不會自甘墮落,成為謗我辱我之我。

  天下誣我為魔,我便成魔,又何嘗不是一種失敗?

  掌中三尺劍,劍鋒所及之處,恪守自己的道理和本心。

  別人想說什么便說什么,但腳下走過的路就在那里,并不會被誰的言語改變。

  所謂道途,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認識自己、看清自己,然后堅定地往前走。

  此刻與左光殊嬉鬧的姜望,與之前的姜望并沒有什么不同。

  但了解了山海境的真相,看到了凰唯真超越絕巔的道途,教育了左光殊也被左光殊所教育,愈發篤定了自己的人生。

  那種自靈魂散發出的自信自由,令整個流波山巔的氣氛,也輕松了許多。

  月天奴眼中有一些笑意。

  左光殊摸著腦門皺著俊臉,一副很不爽的樣子,但是也笑了。

  令姜望獲知山海境真相,同時也給姜望帶來橫掃山海境底氣的王長吉,卻只是靜靜看著他們,不發一言。

  方鶴翎默默地注意著王長吉,只覺得他此時意外的柔和。

  “萬載以前,不曾有山海境。一個大時代以前,不曾有諸國。在遠古之前,未見得有生靈。千古恨,萬古名,都是云煙。”月天奴感慨道:“求佛求道,求一個通達罷了。凰唯真若是一去不回,他也并沒有給這個世界留下什么解釋。而他若從幻想中歸來,又何須什么解釋呢?我當了此禪心。”

  這位以傀儡為身的禪師,顯然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佛理。

  與姜望所知的其他佛門中人并不相同。說通透吧,有時候又很冰冷,說教條吧,有時候又能見圓潤,又慈悲又冷酷,顯得很不主流。

  當然,姜望所熟知的佛門中人,也都算不上正常。

  所以他竟也不知道,月天奴這到底算不算正常……

  “話說回來。”姜望看著王長吉道:“王兄告訴了我們這些……山海境的真相,凰唯真的道途,諸如此類。然后呢?有什么打算?”

  “然后?”王長吉輕輕抬了抬眼睛,淡聲道:“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。凰唯真是要沖擊超凡絕巔之上的人物,他的力量、他的想法,豈是我們所能測度?”

  他用一種略顯奇怪的眼神看著姜望:“你不會以為,我們有能力影響到他的計劃吧?”

  姜望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,他的確是以為,王長吉還有什么渾水摸魚的法子,畢竟這個人已經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他的想象藩籬,展現了種種神奇。

  王長吉嘆了一口氣,對姜望于他的這種盲目相信,也不知該自得,還是該失落。

  或許兼而有之。

  “之所以我能夠察覺到一些端倪,也無非是因為……山海境發展到現在這種程度,已經根本不需要再隱瞞。凰唯真自幻想中歸來已成定局,并且時間不會太遲。”王長吉說道:“主人不在家,我偷偷舀一口水喝,無關痛癢。要想對這個房子做什么過分的事情,房子的主人可就不好說話了。”

  “凰唯真何時歸來?閣下可知道具體一點的時間?”左光殊問道。

  王長吉又嘆了一聲:“你們未免太高看我。我踮起腳來,也只能遠遠看到凰唯真曾經走過的一點痕跡,猜測他將要走回來。哪里能夠做出多么準確的判斷?”

  他想了想,終究還是說道:“如果一定要我給一個猜測的話,我覺得在百年以內,就能夠見分曉。”

  凰唯真要自幻想中歸來,這件事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樂見的。

  別說大戰未久的秦國,雄視天下的景國,就連楚國內部,也未必就有統一的意志。

  所以凰唯真真正歸來的那一刻,必然還是會有一番波瀾……

  只是,這也與他無關了。

  “多謝指教。”左光殊很有禮貌的道謝。

  相較于山海境九百多年的演變,百年以內,的確不算“太遲”。

  真要論起來的話,王長吉今天所講的消息,價值連城。

  一位即將從幻想回歸現實的、超凡絕巔之上的強者,無疑會影響整個楚國,乃至于天下的格局。

  左家提前一步知道,可以操作的空間太大。

  當然,如果像王長吉所說的那樣,山海境的演變已經到了最后關頭,無需再隱瞞,或許很快就有各種各樣的渠道將消息傳開。

  姜望想了想,說道:“既然如此……”

  “去中央之山吧。”王長吉直接道:“所謂禮尚往來,你們幫我拿到了夔牛真丹,我也該幫你們做點什么才是。”

  他看了一眼流波山外的世界:“不過垂釣爭取來的權利已經在剛才的行動里耗盡,接下來我們只能自己飛過去。”

  姜望當然不會客氣,為了確保左光殊拿到九鳳之章,他本就計劃邀請王長吉同行的。

  “那么長路漫漫,事不宜遲。”姜望直接飛身而起,飄飄如仙:“這一次的山海境之旅,也該到了結束的時候。”

  左光殊、月天奴、王長吉、方鶴翎,相繼跟上。

  天翻地覆的山海境里,五道身影目標明確,疾飛遠赴。

  颶風也好,狂雷也罷,無論是什么樣的天災,甚至都沒辦法侵近他們身周百米。

  穿山跨海似等閑,過風過雪帶笑看。

  在這種不管不顧、放肆疾飛的快意里,左光殊終于感受到了橫推山海境的感覺。

  好愉悅!

  ……

  ……

  天傾愈演愈烈,中央之山雄峙于此境正中心,仿佛僅剩的撐天脊梁。

  又像是暗夜的燭火,吸引著無數趨光的飛蛾。

  前仆者,后繼之。

  山海境之旅,已經到了最后的時刻。

  被淘汰的,早已經離開。

  該放棄的,早已經放棄。

  還留在山海境里的人,無論是否有收獲,都要開始準備最后的爭奪。

  鐘離炎、范無術、伍陵、項北、太寅、屈舜華,這些各自燦爛的名字,已經一個個退出山海境的旅程。

  沒有人是弱者,但“競爭”二字無論包裝得有多么光耀,底色終究是殘酷的。

  贏的留下,輸的離開。

  就這么簡單罷了。

  無論你家世如何,身出何門,有什么輝煌的過往。

  強者倒在更強者的身前。

  “萬年未有之大變局,就在眼前。革蜚,我時常感覺……如履薄冰。”

  革蜚在心里,反復地回憶這句話。

  回憶說這句話的時候,老師那蓄滿憂愁的眉頭。

  那位曾經煊赫一時的風流人物,曾經問道暮鼓書院的卓越存在,在越國國相的位置上退下來,已經過去了很多年。

  從來閉門謝客,不見外人。

  天子問政,亦不復信。舊日同僚拜訪,不開山門。

  孤僻冷峻的像一尊石雕,對著未落一子的棋枰,一坐就是十七年。

  只有他能來,只有他可以“觀棋”。

  那縱橫十九道,從來非他所好。他也更不明白,一顆棋子都沒有的棋,能看出什么名堂來。

  老師也不曾說。

  他有修行上的問題,就問。問完了,就離開。

  他從來不知道,老師為什么而憂心。

  但他總記得那皺在一起的眉頭,像河流,像山川,像一幅蕭瑟的秋景。

  他革蜚出身于越國最頂級的世家,是革氏嫡傳。

  自小天資卓異,秀出群倫。

  師父是一代名相高政。

  往來俱是公子王孫。

  出則香車寶馬,入則奴仆成群。

  他應該不懂得憂愁。

  可自記事起,就有那樣一道憂愁的眉頭,壓在他心頭。

  令他無法懈怠。

  他總在往前走,總在往前走。

  如此刻一般,努力地往前走。

  迎著大風大雪,對抗著海嘯雷霆。

  沒有九章玉璧,無法溝通天地元力,只能靠自己的道元、神通、乃至氣血……

  就這么往前走。

  不斷地消耗,不斷地前行。

  但可能是太過耀眼的雷光,讓視野變得模糊。

  大約是太過凜冽的風聲,吹散了某種呼喚。

  天地如此喧囂,他卻感到太安靜,靜得自己的呼吸聲,都變得如此清晰——

  “呼呼,呼!”

  他本不該覺得冷。

  但還是越來越冷。

  以蜚為名的他,帶著種種稀有的蟲子,備著壓箱底的手段,特意來到山海境。

  卻連蜚的樣子都沒有見到,就望山而返。

  道元根本已經運轉不起來。

  身上的熱量不斷流失,一去不返。

  他的眼皮越來越重,他拼盡所有,很努力地想要振奮精神。

  仿佛在這毀天滅地的末日景象里,看到了那層層烏云之上,有光透了出來……

  那是真的存在么?

  他恍惚著,抬起了手,卻閉上了眼睛。

  身上僅有的微弱星光,立即黯淡下去。

  就這樣下墜。

  就這樣沉寂在奔赴中央之山的路上。

  與風雪凋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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