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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人之隔(八千字求月票)

    神臨之境,是天人之隔。

    修行者一路跋涉,至此才有壽限上的突破,真正擺脫凡身。金軀玉髓,神而明之,享壽五百一十八年。

    強如道途尹觀,面對岳冷,也只能拼死入邪,搏出一場錘煉。得成神臨之后,轉身就跑。

    強如天府外樓重玄遵,面對海族沖翼王,在交戰后拼死逃脫,便已沸騰海外,聲名遍傳。

    神臨之前與神臨境,是生命本質上的差距。

    所以‘革蜚’絕不懷疑,他能夠殺死面前這些人。

    區區外樓,就算再強,又如何能跨越天塹?

    這是修行世界數萬年數十萬年驗證的真理!

    但面前的這些人,竟然一個比一個囂狂,一個比一個張牙舞爪。

    沒有退的,沒有避的,甚至沒有一個愿意談判的!

    那刀向顱門來,劍往心口戳。

    拳頭對著咽喉,巴掌沖著臉!

    更別說還有一桿長槍貫天靈,有人以神魂之力直接對撞他的靈識!

    究竟誰是弱者?

    究竟是誰神臨?

    這是一場激烈的戰斗,可也是一場荒謬的對局。

    幾乎顛覆了‘革蜚’的修行認知。

    他當然憤怒,可憤怒之中,生出一縷涼氣來——這到底是一群什么樣的人?

    上一次的試煉距今也不過十三年,山海境之外的世界,難道發生了什么劇變?

    此時此刻,他全身所有的要害,都籠罩在堪稱恐怖的攻勢里。

    每一塊肌肉,都有被刺痛的感覺。

    而他靈識所籠罩的“域”,竟根本起不到壓制的作用。

    這些人個個騰如蛟,飛似鳳。撕碎了規則,生猛地前驅。

    混亂的被斬碎,顛倒的被撥正。

    唯有刀光劍光,拳影掌影,以及那根本就凝成實質的目光、刺破長夜的槍芒……在肆無忌憚地前行!

    斗昭、祝唯我、魁山、月天奴、王長吉、姜望,這是什么樣的陣容?

    如左光殊這樣的天之驕子,道術天才,因為修為只在內府層次,也根本無法插手戰局。只能遠遠避開,以免反而擾亂了攻勢。

    這是無論刀術槍術劍術還是武道佛法神魂,都已經抵達外樓層次最強那一級的力量。

    除了魁山稍有不足,個個都有資格爭外樓第一!

    即使是此刻的‘革蜚’,擁有如此力量,也感受到了壓力。他不得不正視這種壓力。

    他的血液開始奔流,是大江大河,浩浩蕩蕩地奔涌。

    在奔涌之中,帶給了他無窮的力量。

    這種力量使他如在云端,可以居高臨下,俯瞰蕓蕓眾生。

    看那生死幻滅,將無數的掙扎握成一場空。

    他睜開眼睛,便看到了厚重綿延的烏云,連云接遠,遠在天邊,沒有盡頭可言。他往前看,無盡云海里,圈出來一個圓形的空洞,不知通向何處。

    在烏云的邊緣,有一個氣質疏冷的男子,背對著他,手持釣竿,獨坐垂釣。

    那個烏云中的空洞,如此便像一方圓池了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上下左右地打量著,烏青僵白的臉上,擠出了一點欣賞。

    “此等神魂運用之妙,吾等聞所未聞!這是什么樣的秘法?”他問。

    垂釣的男子沒有任何動作,也不說話。

    手持釣竿,似是凝固了一般。

    或許他本就是一個安靜的人。

    他從來沒有打擾這個世界,這個世界卻不容忍他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根本無所畏懼,自顧自大步地往前走,走到云池邊緣,往下一看。只看到烏云之下,是霜風黑雪,驚雷橫空。在癲狂的末日景象里,一根長長的釣線,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盡頭的遠處。

    “你在釣什么?”‘革蜚’又問。

    王長吉抬起頭來,看著他的眼睛,淡聲道:“你。”

    剎那間天昏地暗,風云突變。

    一眼看不到頭的烏云瞬間散去,兩個人在風雪雷電混雜的末日里墜落。穿越颶風和暴雪,掠過崩碎的浮山,和此方空間不斷炸開的黑色裂隙……無盡地墜落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很平靜,穿過風和雪,他有足夠面對一切變故的力量。所以他平靜。

    但與他保持對視的王長吉,更平靜。

    那定住他的篤定眼神,仿佛在描述一個再真切不過的事實——抓到你了。

    嘭……

    此時根本沒有聲音的概念,但確實是什么炸開了。

    神魂之力外顯于世,凝練如一,即為靈識。它是能夠具現于現世,可以直接干涉物質的力量。

    是神魂之力的升華,本質的蛻變。

    也是神臨修士區別于凡軀的根本之一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直接鋪開了靈識,沒有半點猶豫,用海量的靈識之力撐爆了這詭秘難測的神魂戰場!

    他的確不必要執著于神魂層面的交鋒。

    他也有足夠的靈識力量可以碾壓一切。

    但現實就是,他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,以神魂應用的技巧,破解那個神魂戰場……

    ‘革蜚’毫不在意。

    生死才是唯一的解說,其它任何方面,都不能闡述戰斗。

    現在他已經從那雙平靜疏離的眼睛里掙脫出來。

    然后他必須要面對,那桿初時點在眉心,后來貫向天靈的槍。

    也不止如此。

    有刀劈顱門,有劍撞心口……

    所有的攻擊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生,彼此絕不干涉,甚至在如此暴烈的情況下,能夠做到某種程度的呼應。

    恍惚間他好像面對的不是六個人,而是同一個人,完美地釋放了六種攻勢。

    非常精彩。他想。

    在靈識籠罩的“域”里,一切都有次序。

    同時開始,不一定同時發生,同時發生,不一定同時降臨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有條不紊,只往前踏出半步,便暫時擺脫了拳勢,與那槍尖的距離拖遠了一寸。他抬起右手來,按出一團幽黑如深淵的漩渦,去迎那一柄凌厲的刀。

    可是掌心的漩渦直接被劈散了!

    代表著神性滅的刀光勢如破竹,落在他的手掌之上,被他驟然灌注的神力所抵抗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暗道不好,第一步就出現了不協!

    不……已經是第二步,第二次的疏漏。

    他低估了斗昭的刀。

    心頭悄然籠上了一層陰影,但‘革蜚’仍然展現了對得起神臨層次的反應。

    洶涌得已經沖出了手掌的神力,如絞索一般,抵住了神性滅的刀光,將其深深糾纏。

    他反手一抓,強行抓住了刀鋒!

    把疏漏轉化為機會,以神臨之力,在自己所覆蓋的靈域之中,把握住此刀,堅決下移,倚之抵擋那直撞心口的一劍。

    一切都是有秩序的,靈識洞察的范圍里,沒有秘密可言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一邊強行抓住天驍,以之迎接長相思,一邊略略抬眼,看向了那凌空撲來的傀儡禪師。

    視線所至,靈識已經撲至,如暴雨將這傀儡禪師澆透,碾滅其身凈土之力!在強行撐爆了神魂戰場之后,靈識之力已經不算充裕,但解決這“偽凈土”,還是對癥施藥,恰當其分。

    他在看向月天奴的同時,左手已經按出一團高速旋轉的幽黑漩渦,反托于天靈之上,直迎那被拖慢了一寸的槍尖。

    彼方落,此時迎。

    有了那一刀的教訓,這一次他灌注了更多的力量,留有更多余裕,勢不讓此槍再進。

    神臨層次的力量,可以讓他盡情揮灑,不必斤斤計較。

    那明亮的寒星,落在告訴旋轉的幽黑漩渦中心,也不過是漫長的夜幕中,多了一個斑點。

    槍和人,不能再進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右手抓刀,左手托槍,展現了一種碾壓式的強大,同時擰身高抬腿!

    他這一腳,直接抬到了接近脖頸的高度,恰到好處地踹向了轟來的那只鐵拳。傾注其間的恐怖力量,炸開了褲腿,炸響了空氣,仍然鼓動著暗沉沉的爆聲!

    然而同樣是在此刻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右手抓住的那柄天驍刀,忽然炸開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刀芒,銳利得凝成實質,這柄刀好像遍身是鐵刺!

    這種突兀的鋒利,如疊浪一般,一層一層地沖擊開來。刀勁愈疾愈烈愈見兇惡,令他抓刀的手,也不由得動搖了一絲。

    就是這么一絲細微的動搖。

    那困頓的游龍已經躍入了海,

    天驍刀擠開了禁錮,就在‘革蜚’的手掌中強行一擰。

    刀鋒上流過暗幽幽的光,斗昭人在空中一旋,連身帶勢抽刀,而以抽刀為斬,斬出了皮囊敗!

    破滅的光芒立即侵入‘革蜚’的手掌,即使是金軀玉髓,也要自此開始朽敗。

    在這種極限的對抗中,天驍刀抽到了盡頭,刀勢也斬了盡處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右掌空空,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后仰。

    斗昭以外樓之刀鋒,將他的空門生生斬開了!

    這時機如流光一瞬,一個眨眼就足夠消失千百回。但畢竟出現過。

    對有些人來說,出現過,就夠了。

    只要出現,就能把握!

    便在斗昭抽刀至盡處的同時,‘革蜚’想要用天驍刀去阻擋的那柄劍,清晰地洞入了戰場。

    那披風浴火煊赫而至的姜望,把握住這流光一瞬的時機,在‘革蜚’微微后仰、右掌空張的同時……

    一劍將其貫穿!

    劍意在咆哮,劍氣在迸飛。

    姜望持劍貫掌,流火繞身,身后霜披飄展!

    他似仙人之姿,劍勢卻極致兇殘。他的人還在往前,他的劍還在往前,長相思帶著‘革蜚’的右掌,以不可抵擋的氣勢,直往‘革蜚’心口上釘!

    斗昭那一刀,是在為此劍開路!

    ‘革蜚’的右掌就這樣反張著,被兇殘地釘在了自己的心口前,距離心口,已經不到半寸。

    但是停了下來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的右掌停住,像一座山,像一堵墻,不肯再動搖。

    他的指骨用力,筋肉繃緊,磅礴到難以想象的力量,禁錮著氣勢煊赫的這一劍。如似天地相合,是整個靈域力量的瞬間集中,以了此極危之局!

    如擎天之柱倒傾的劍勢,被天地所傾覆。

    手骨如枷,不使長相思再寸進。

    無論如何,無論如何……

    不成神臨,終是虛妄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默默地想著。

    他有太大的優勢,有太多的余裕,太足夠的緩沖。總有力量能夠填補意外,總有力量可以抹平疏忽。

    而面前的這些對手,只要犯下哪怕一個錯誤,就足夠他把對方送進深淵!

    這種錯誤不是什么明顯的漏洞,不是偶然的愚蠢。在如他這般的強者面前,只要這些人應對得不在巔峰、不夠精妙,就已經是錯誤!

    在這樣的形勢下,他的確是有殺絕這些人的底氣的。

    可不知道為什么,在心底有一種細微的不安,如雜草蔓生。

    他以手骨為枷,枷住心口前的這一劍,應對堪稱精彩。

    可也同樣在這個時候……

    被他一眼望去,以靈識之力撲滅凈土之力的傀儡禪師,十指如蓮花一挑,竟然直接將洶涌如瀑的靈識之力全都撕破。

    虛空踏步,如越云巔。

    一步探近,已經一掌當面!

    這傀儡禪師……對靈識的了解非比尋常,對神臨層次的戰斗萬分熟悉!

    ‘革蜚’冷靜地判斷著局勢,把握這場戰斗里的每一個細微之處,尋找著最優的戰斗軌跡。

    直接以反托天靈的左掌,托著那由上而下的一槍,往前一帶!

    高速旋轉的幽黑漩渦,帶著那槍尖,去迎向那傀儡禪師當面撲來的這一掌。

    他帶著槍尖的左掌,將與面前的傀儡禪師有相當燦爛的交匯。

    那美麗的軌跡也完全勾勒在他的眼睛里。

    并且不容置疑的實現著。

    于是挪動。

    但就是這一挪。

    短暫卻執著的對峙結束了。

    薪盡槍與幽黑漩渦的對峙,當然只發生在一瞬間。可對祝唯我這樣的人物來說,已經太過漫長!

    無論山河湖海在前。

    薪盡槍一去不回頭,焉能受阻?

    所以‘革蜚’便看到,他以掌心幽黑漩渦所迎接的這一槍,槍尖忽然涌出金燦燦的火。

    炙熱的、燦爛的、金黃的……

    那是叫人難以想象的巨量神通火焰,像是一整片神通之火的海洋,涌進了他所創造的幽黑漩渦里,直接將其撐爆了!

    ‘革蜚’明明留有余裕,留有巨大的余裕,他已經極大地擴容了這個幽黑漩渦的力量。可還是不足夠!

    高速旋轉的幽黑漩渦,像燭火一樣熄滅了。

    于是槍尖從那破碎的漩渦中,探出鋒芒來,貼近了‘革蜚’的左掌。

    此時此刻‘革蜚’才發現,他不是低估了哪一個人,他是低估了每一個人。

    因為此前不曾見識過這般外樓!

    槍芒已如龍光落下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的左手瞬間側翻,五指綻開,而又一根根地落下。在視覺的表現里,綻開時緩慢如花開,落下時堅決如山傾。

    五指落下,就那么抓住了槍尖!

    此槍臨近天靈蓋不到一寸,但一寸距離已是天塹。

    如神的力量不可輕忽!

    這一切戰斗,說起來精彩紛呈,可都只發生在具體的一瞬之間。

    他的左掌托槍又抓槍,算起來其實不到一息。

    此時仍在對抗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敏銳把握著所有的進攻。

    他以右手對抗姜望的劍,以左手對抗祝唯我的槍,全都已經進入刺刀見紅的階段,只怕稍一挪動,又會動搖整個戰局,就像方才祝唯我所做的那樣……這些人都太能把握機會!

    而那個傀儡禪師探掌迎面而來,靈識之力不能將其阻隔,已經宣告失敗。

    如何應對?

    一切都有次序,可不是一切都在掌控中。

    從最先在神魂戰場里的那一眼,戰局就好像開始失控了……

    ‘革蜚’抓住槍尖,感受過此槍的鋒芒,不欲再做嘗試。

    也同樣是在這個時候。

    他擰身高抬的那一腳,已經踹向了那如隕石轟落的拳頭。

    如山的壯漢已撞來!

    純粹力量與力量的對轟,制造出恐怖的聲音,像驚雷在耳邊炸響,幾乎短暫的摧毀了聽覺。

    而他的這一腳,已直接將那魁梧壯漢踹飛,龐然如巨熊的身形,都險些撞出了神光罩外!

    ‘革蜚’高抬的這一腳直接轉為鞭腿,在空中呼嘯著反抽身前。

    他要爭一爭速度,要以這一記鞭腿,將傀儡禪師抽飛。

    但月天奴如蓮花綻放的手掌已覆面。

    靈識洞察的范圍里,沒有秘密。可是他心存僥幸,他寄望于‘域’的壓制。

    但事實是……

    選擇先移動左手,打算帶動槍尖應敵,卻又被反過來牽制住的時候,就已經宣告了……來不及。

    哪怕此域之中他如神。

    可與他為敵的人,個個把握了自由!

    真正的強者,有應對神靈的自由。

    而有些強者,儼然亦可,視之如神!

    此時月天奴黃銅色的臉上,有燦爛的神光流動,顯得莊嚴、肅穆,而又滿懷慈悲。

    她悲憫地看著世人,看著眼前的、可憐的神臨。

    她的手掌輕輕按下,柔軟得像是一陣風。她像是在安撫信徒的悲傷,似要撫平人世間的苦難。

    世間的苦楚怎能述盡?人間的煎熬誰能掙脫?

    生老病死,愛憎別離,萬古如斯啊。

    唯有皎潔之月,無垢無塵,無愛無恨,無悲無苦。

    昨夜,今夜,明夜。

    月光……如蓮花。

    月天奴并不好看的臉,有了神圣的美感。而她并不柔軟的手掌,柔軟地按在了‘革蜚’的臉上。

    已經避無可避。

    浩瀚磅礴的力量洶涌而來,徑往臉上匯聚,‘革蜚’索性便以臉接掌,以金軀玉髓的倚仗,承接、甚至反抗這一掌。

    人們常以用臉扇巴掌來諷刺失敗,可在如神的力量下,哪有什么不可能?

    ‘革蜚’張開了嘴,以面迎掌,以牙咬去。

    但他感覺到,自己被一種慈悲的力量所覆蓋了。

    那種慈悲,像水。包容又柔和。

    像是一個夢。輕飄飄的,來而復去。

    像是在無邊黑暗里,偶然出現的溫暖。一次就夠一生回想。

    他當然不會動搖。

    可心中生出了警兆。

    一次又一次地生出警兆來。那種驚懼,那種遇到危險的敏感,似驟雨打芭蕉,密集地炸開,連綿不斷。

    令他神而明之的境界都難以再靜持。

    危險!危險!危險!

    處處是殺機,處處是危險!

    身上的每一塊肌肉,都感受到了威脅。

    可危險來自于哪里?

    在誰的掌中?

    該如何應對,先誰而后誰?

    ‘革蜚’的頭顱往后仰,他被月天奴慈悲的一掌按得仰面、后傾。

    全身的架勢,都在此刻搖動了。

    他左手緊緊抓住的槍尖,忽然變得滾燙、炙熱,像燒紅的鐵。

    又殘酷、堅決、鋒利,像不肯回頭的人。

    只是一瞬間,他的手就已被刺傷。

    薪盡槍的槍尖繼續往前,‘革蜚’的五指已經鮮血淋淋。

    這到底是怎樣的一桿槍?

    握槍的,是怎樣的一個人?

    ‘革蜚’再無猶豫,直接便是一甩手,左手齊腕而斷。巨大的力量將槍尖甩開的同時,這只仍然牢牢握住槍尖的斷掌,整個炸開!

    只是一只干瘦而普通的斷掌,能有多少骨,多少肉,多少血?卻炸開了幾乎無盡的血霧——

    那是黑褐色的血霧。

    你知道它是血,你也能感受到它的骯臟、它的污濁、它的邪惡。

    帶著絕望,帶著混亂,帶著痛苦。

    這樣的無盡的黑色血霧,瞬間便將祝唯我籠罩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斷手以困祝唯我,可是他的心口前,還有一柄劍。

    他的指骨如枷,鎖住了劍尖,可威脅卻不曾了斷。恰在這一下,借著斷手困敵之勢,他的右手開始往外推,頂著姜望絕巔一劍的劍勢往外推。

    堅決外推!

    他的臉上還覆著那一只黃銅色澤的手。

    手綻蓮花不肯離。

    他張開了嘴,恐怖的幽暗力量奔涌而出,獠牙拔將起來,血淋淋、森幽幽,便去刺透那蓮花佛掌。

    任是什么神佛,也要淪落了。

    獠牙拔生,右手前推,哪一處都堅決。

    披風浴火的姜望抵至此時,不得不退。

    但在無可奈何的后退中,忽然間他身如飄萍。

    整個人輕飄飄地蕩起來,像他繞身的流火一樣飛舞。

    身姿輕靈,氣勢卻沉重,似是無助無辜,卻又盡顯自由自我。

    身不由己的劍勢,盡數演化在這一個飄舞里。

    而后長劍一挑!

    已經轉換了劍勢。

    一種生機勃勃、昂揚向上的力量。一種永不屈服、堅韌不拔的勇氣。

    此劍上撐天,下立地。

    是為人之一字,是為人字劍!

    這一劍,就架在‘革蜚’的指骨間,竟將他整個人都往上挑起了幾分,令他雙腳離地一寸。

    此方天地如相合,我再將天地撐起。

    便是這一劍!

    絕妙的劍勢轉換!

    ‘革蜚’的臉本就已經被按得后仰,他的架勢本就已經被搖動。這一下被挑起來,頓時失了根系。

    老樹斷根,已陷死地。

    而有一抹刀鋒,幾乎迎著他上挑的身體落下來,與他的姿態完美應和,倒像是受他的邀請。

    此刀重背薄鋒,天生桀驁,以殺雞屠狗的姿態斬落下來。

    刀為劍開,劍為刀起。

    姜望和斗昭之間并無言語,可彼此配合,妙如天成。

    咔咔咔!

    在這樣的時刻,恐怖的力量洶涌而出,瞬間摧垮了劍勢。‘革蜚’的右手直接一甩,把姜望連人帶劍都甩開!

    甩開當然并不容易。

    手骨與劍鋒有千百次的摩擦、碰撞,最終交響出這樣的刺耳聲音。

    這一切其實是在雙足離地的同時發生。

    所有的交鋒都藏在瞬息的變化里。

    人們必須以生死,來驗證電光火石間的變化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那鮮血淋漓、白骨可見的右手,悄然籠上了一層黑芒,又一把抓住了那柄斬落的刀!

    無聲無息的……

    整個右手手掌,都化成了飛灰!

    這一刀他再次錯估,這種狀態這樣的手,他接不住!

    那金光招搖如驕陽的斗昭,已經一刀斬在了他的胸膛。

    是天人五衰!

    ‘革蜚’的金軀玉髓,幾乎是立刻就開始崩潰。

    誠然他有遠超普通神臨的戰力,誠然他對規則的理解遠邁眾人。

    但這具身體……畢竟只是革蜚。

    再怎么強化筋骨,再怎么灌輸力量。

    畢竟只經過了這么短的時間。

    他畢竟只是革蜚的身體!

    這具身體的極限,并不遙遠。

    刀鋒落在胸膛上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的長發瞬間枯萎飄落,身上生出惡臭來,衣物本就臟兮兮的、此刻更是叫人惡心,整個人在離地的狀態下,都不安分地挪動著。

    如江河奔涌的鮮血停滯了。

    他的生命氣息瞬間凋落……

    而又復燃!

    恐怖到難以想象的力量,隔空注入這具身體。

    煥發他的生機,保護他的身體,抵抗這幾乎絕滅一切的刀勁。

    但也同樣是在此刻。

    高空那無盡黑色血霧籠罩的地方。

    忽然間暴耀出千萬道的光!

    霧無窮,光亦無窮,

    血霧被撕破了。

    魑魅魍魎無盡血霧,一掃而空!

    人們愕然看到,在那高空之上,持槍的男子,張揚,銳利,不可一世。

    籠罩著他的、以他為中心炸開的……

    是無邊的金焰,無邊的槍芒。

    他立在高空,有神靈一樣的驕傲。

    在他的身后,一只金焰凝聚的、威嚴華貴的三足金烏,居高臨下,漠視眾生!

    他就在那金焰和槍芒的籠罩下,倒懸而墜。

    世有大兇,故而青天白日,天墜流星。

    無邊的金焰和無邊的槍芒,都在咆哮中收縮成一個點。

    凝聚在微茫的槍尖。

    三足金烏的虛影,與祝唯我一起俯沖而落。

    他才開始墜落,可是他的槍尖已經到了!

    ‘革蜚’體內還有天人五衰的刀勁在肆虐,怎么可能避得開?

    薪盡槍的槍尖,正正點在他的天靈。洞穿了頭蓋骨,槍尖直往里間探。恐怖的真火和槍勁混雜,如巖漿一般在‘革蜚’的身體里奔涌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的雙眸瞬間幽黑一片,連眼白都被侵蝕。

    像是嵌入了兩顆黑色的石珠,而無半點神光。

    “呃……啊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喉嚨里,發出痛苦而艱澀的嘶吼。

    他以絕大的意志力,抗衡著所有的痛楚,以令人難以想象的偉力,抗衡著肆虐在身體里的所有力量。

    他怎么能,敗伏于此!

    而在此時,被他一巴掌甩開的姜望,人在空中如飄羽,飛走的時候極慢,飛回的時候又極快。足尖一點,踏碎了青云,整個人又如電光急轉而來,面對著‘革蜚’的側身,在最恰當的時刻里,以恰到好處的力量,一劍貫入了‘革蜚’的脖頸!

    簡單,干脆,直接!

    長劍入肉無聲,剖血無隔。

    長相思銳利的劍鋒,恰恰與貫顱至此的薪盡槍槍尖錯鋒而過。

    彼此互不干擾,又達成了完美的平衡。

    各自肆虐,各自前行。

    怎么可能!

    怎么可能?!

    ‘革蜚’心中有這樣的、憤怒的聲音。

    他簡直不能夠相信。

    強如神臨,如何會戰成這般!

    力量……更多的力量。他呼喚著。

    轟轟轟!

    神光罩外,黑潮劇烈翻滾。

    他的筋,他的骨,他的每一塊肌肉,都放開到了極限,接引著遠超過這具身體承受極限的力量。

    這些力量,本應直接撐爆他自己。

    但在他神而明之的洞察下,這些力量絕大部分都在與侵入身體里的力量對耗,所以竟然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平衡。

    這正是神臨強者高超的力量把握,是他強大的具體之一。

    可就在這個時候。

    他看到了一雙眼睛。

    他的臉明明被月天奴的佛掌蓮花所覆蓋,他的獠牙明明還在如長槍兀起,試圖洞穿覆壓。

    但是他看到了那雙眼睛。

    那雙平靜的、疏離的眼睛。

    他們此刻并沒有對視,但其實一直對視著。

    所以他同時也察覺到了身后。

    有一只修長的手掌,探了過來。

    斜掌為刀,輕輕一抹。

    抹過他的后心。

    那力量并不強大。

    可是那種極其微妙的平衡,被打破了。

    自遙遠處灌注的力量,有萬分之一息的短暫中止。

    體內的力量卻瞬間失控!

    ‘革蜚’這時候仿佛才突然想起來,在神魂的戰場里,這個人跟他說了什么——

    “你。”

    那意思是,我抓到你了……

    天人五衰、薪盡槍、長相思。

    恐怖的力量在他體內制造出千般百種的聲響,像是開了一場佛道并舉的水陸法會。

    似有缽兒聲,鑼兒聲,鼓聲,鈴聲,炸聲,唱聲……

    五光十色,喧囂人間。

    他的獠牙停在月天奴的掌心,卻永遠也無法再進。

    祝唯我、姜望、斗昭幾乎是同一時間抽槍拖刀拔劍,各自帶起一抹血花,留下一道瀟灑的軌跡。

    祝唯我仍在高空,斗昭拖刀落地。

    霜披招展間,姜望回劍負后,人卻已經沖到了‘革蜚’的身后,恰好與王長吉站在一起。

    只不過兩個人各朝一面,反向而立。

    被一腳踹遠的魁山還在遠處。

    空中斜對‘革蜚’的月天奴收回佛掌。

    ‘革蜚’的尸體定在原處。

    五臟六腑、筋肉血骨……體內的一切都被絞碎,變成渾濁又惡臭的流液,從七竅和撕裂的傷口奔瀉而出。

    咕咕咕咕……

    最后只剩一張干癟的人皮。

    跌落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