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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三十八章 軍中魂魄

  帥帳不遠處過路的軍卒,瞧見北堂奉有些吃力的低下腦門,邁出帥帳,就知道這位莽漢又在白將軍那吃了罰,紛紛繃緊了叫山間日光曬黝黑的臉膛,生怕浮動出些許笑意。

  鎮南軍十斗川部之中,說起北堂奉的名聲,其實還真不差。這漢子雖說并未讀過詩書,一紙探馬線報其中,寥寥幾行大字,北堂奉也只能勉強認出其中二三字,其余一概不識,只得交給旁人將線報讀出,而后再做打算;脾氣更是火爆,其余軍卒眼中的丁點小事,他就得為此暴跳如雷,雖說鎮南軍軍法之中鞭笞軍卒要數大過,但當初的北堂奉卻時常犯戒,經白將軍重罰十余次,如今才算收斂了毛病。

  但即便如此,這位身量奇高的漢子,名聲依舊不賴。

  喜怒形于色,待人以誠,戰時身先士卒,退時斷后阻敵,哪怕是手底下不得已觸犯軍法,北堂奉也會主動將這罪狀扛在肩上,任憑大帥發落。

  當初十斗川東百里外有處賊寨,聲勢浩大,聚集了足足數千流寇賊人,寨中甚至有不少行走江湖,武藝純熟的好手,被賊首請來坐鎮大寨,周遭過路商旅百姓,皆是深受其害,就連當地衙門也是敢怒不敢言,被迫置身事外。

  白負己任鎮南大將軍不久,便瞅準了這處大寨,練兵三月過后,劃給時任校尉的北堂奉五百鎮南軍,輕描淡寫說了句,此戰若敗,你小子提頭見我,若損兵三成,賞百二軍棍,便飄然走回帥帳之中。

  軍中老資歷者中,不少人都隨北堂奉經歷了那一戰,甚至如是多年過去,夜里入夢,都能見到到賊寨周遭的一草一木,與袍澤凄慘死狀。

  猶如山河染血。

  以五百軍卒硬戰近乎十倍人手,即便是出軍前,白負己已然將戰法布置妥當,盡數交與初出茅廬不久,但揮軍頭腦卻還尚佳的北堂奉,力求以折損少數軍卒的代價,擊破這處為非作歹許久的敵寨。可人手不足,就是人手不足,即便白負己戰法精妙有加,也只是在毫無勝算的底子上,多添了三四成勝算而已。

  而這三四成,對于將帥而言,已然是近乎做到了極境。

  五百鎮南軍趁夜色入山,悄無聲息拔除巡夜賊寇過后,直奔山巔匪首住處,力求將一眾匪首誅殺過后,不戰而勝。但凡是匪寨,大多數嘍啰上山前,皆是窮苦之人或是江湖草莽,多半是日子過得艱辛,不得已落草為寇,打心眼里并無那般不惜性命的沖天膽氣,倘若群卒無首,的確有不耗費兵卒便可得勝的可能。

  正因為如此,白負己賭的,便是山中草莽的心思。

  可北堂奉卻低估了一眾匪首的防備之嚴,只率數十人便借夜色殺入營中,其余部眾藏匿于林中以備不時之需。卻不曾想就連匪首住處周遭,都駐扎有近乎數百匪寇,再者匪首之中有數位功夫極深厚者,一時半會難以誅殺殆盡,即便北堂奉攜領的這幾十人身手亦是不俗,卻還是被這十幾位江湖武人抵住,襲殺不成,反倒驚動了周遭數百守軍。

  錯失良機失卻了誅殺賊首的良機不說,不知為何,山腰駐扎的一眾匪寇,也在無意之中察覺了守軍已死,再看山巔火把流轉,登時便覺察到情形有些不對,不少人便連忙踹醒睡夢之中的弟兄,抄起兵刃便殺上山巔。

  竹林當中隱匿的數百鎮南軍苦等良久,遲遲不見動靜,剛欲出手相助,卻同山下趕來的一眾嘍啰碰了正著,不得已之下背對山巔,強行阻攔山腰處源源不絕涌來的千百嘍啰。

  如同一條鐵鑄山嶺。

  這一仗,直打到天光明朗。

  賊首皆盡伏誅,叫渾身刀劍傷痕不下幾十處的北堂奉梟去頭顱倒提掌中,其余的一眾嘍啰哪里見過這等陣仗,逃竄者有,兩股戰戰丟了兵刃的亦有,更有不少癱軟在地者,再也無半點抵抗的心思。

  五百鎮南軍中精銳,只剩百二,余者早已經殺紅了雙目,以至于在北堂奉說出不可傷人過后,依舊有不少軍卒親手剁下了幾人的腦袋。

  回營之后,一向儒雅平和的白負己,破天荒指著渾身硬傷無數的北堂奉怒罵,險些拽出腰間佩劍一劍砍了這自負的蠢漢。

  白大將軍后來說,帶去那五百人,分明已然摸清了賊首所在,求的便是一擊制敵,一來靠北堂奉之勇,配合那五百軍卒,強行殺入居所綽綽有余,二來他本就不放心,故而攜一眾軍馬在山下數里處壓陣,若是山上嘍啰依舊抵抗,屆時再殺上山去不遲。

  可萬萬沒想到,北堂奉竟然托大到只攜幾十人便敢闖營。

  那日,已是鎮南大將軍的白負己,親自抄起軍棍,顧不得渾身染血的百二軍卒苦苦求情,朝著渾身傷痕的北堂奉脊梁上,生生打斷了三根小臂粗細的鐵木軍棍。

  哭嚎之聲響徹十斗川巔。

  身長九尺有余,身負刀槍傷數十的北堂奉,就這么赤裸著脊梁,當著一眾袍澤的面,哭得涕淚橫流。

  近乎四百條袍澤兄弟性命,敗于他手。

  白負己威震齊陵的英名,亦被他輕敵之舉,折損良多。

  再后來,當日于匪寨之中血戰,撿來一條性命的袍澤,大多成了軍中砥柱,有些盡管調往十斗川下,也時常在閑暇時候,找北堂奉喝喝酒。

  雖非戰時,然袍澤亦是袍澤。

  “小子,甭泡茶了,取幾壺好酒吧。”巨漢還未走遠,卻聽身后白負己說道,剛想回身行禮唱喏,白大將軍又道,“今兒個是咱家那幫袍澤的忌日,你小子待在十斗川上,免不了惹麻煩,禁酒令一說,今日就不對你用了,順帶叫上當初那些小子,取幾壇好酒,去山上祭拜祭拜。”

  北堂奉愣在原地。

  “還不快去?”白負己瞪眼。

  “好嘞。”漢子朝自家將軍深深一揖,卻并沒喊出一句諸如將軍遵命之類的話語。

  瞧著漢子背影,白負己笑意明朗。

  齊陵南疆鎮邊軍,軍中已有魂魄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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